体育精神(试发表)

体育精神 既然发电机队的短期访问已经结束，他们来访之前许多有识之士私下的议论也就可以公开说了，那就是，体育是敌意永恒的导火索，如果说这次访问对英苏关系有什么影响，那不过是使其又恶化了些而已。 四场比赛中至少有两场让人无比厌恶，即使报纸也无法隐瞒这点。一个看了阿森纳那场比赛的人告诉我，双方有两名队员打了起来，观众则对裁判发出阵阵嘘声。另一个人告诉我，格拉斯哥那场比赛从一开始就完全是场混战。紧接着，围绕着阿森纳队队员，发生了一场论战——真是我们这个民族主义年代的典型事件——它真的像苏联人说的那样集合了全英高手，还是像英国人说的，仅仅是支俱乐部队？发电机队突然中止巡回比赛是为了避开这支全英队吗？人们一如既往的按政治倾向回答这些问题。但也并非人人如此，我饶有兴趣地注意到，作为一次典型的由足球引发的恶性事件，这次就连亲苏的《新闻编年史》的体育记者都站在了反苏的立场上，坚称阿森纳队不是一支全英队。毫无疑问，这场论战将会在历史书的脚注中回荡多年，发电机队此行一无所获，反倒是给双方添了笔新仇。 不过除此之外又能怎样呢？人们说体育在国家之间创造了善意，还说只要全世界人民能在足球场或板球场打场比赛，他们就不会想到战场上互相残杀，每当听到这些，我总是很吃惊，就算一个人不知道国际体育赛事成为仇恨盛宴的具体事例（例如1936年柏林奥运会），他也应该能从常理推断出来。 如今，几乎所有的运动都是竞争性的，你参与是为了获胜，不这样的话，比赛就没有任何意义。在乡村的草地上，你可以随意选择阵营，而不会感觉有对家乡的狂热掺杂其中，这时你才可能只为娱乐锻炼而比赛。但只要扯到荣誉上，你和所属的集体就会为失利感到丢脸，此时人类最野蛮的一面被唤醒了。这点就算是只在学校踢过球赛的人也清楚。而国际性赛事则近乎于战争。但重要的不是选手的行为，而是观众的态度，还有观众背后为这些愚蠢的比赛而愤怒的整个国家，至少在短期内，他们真的相信，跑几步，跳两下，踢个球都是对民族优越性的检验。 即使像板球这样悠闲自在，对优雅的要求甚于力量的运动也会带来大量恶意，就像我们在“人体保龄”及1921年访英的澳大利亚队的粗野战术所引发的争议中所看到的，足球是项每个人都会受伤的运动，并且每个国家都有其自己的踢法，这踢法在外国人看来又似乎是不公平的，因此它要糟得多。最糟的运动是拳击，白人和有色人种拳击手在一群各色人种混杂的观众面前比赛，这是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之一。但拳击比赛的观众总是对此感到恶心，并且我认为正是因为妇女们的此类表现，才导致军队禁止她们看军中比赛。大概是两、三年前，国土防卫军和正规军之间进行一场拳击巡回赛时，我被派到大厅门口当守卫，不让妇女进入。 在英国，对体育的狂热已经够糟了，但是在那些体育运动和民族自豪感近年均得到发展的新生国家，这种狂热更加野蛮。在像印度和缅甸那样的国家，进行足球比赛时必须有足够警力组成警戒线阻止人群拥入场内；在缅甸，我曾亲眼目睹一方的支持者在关键时刻冲破警戒线，将对方的守门员打残；而大约十五年前，在西班牙进行的第一场大型足球比赛则导致了一场无法控制的骚乱。一旦强烈的竞争意识被唤醒，按规则比赛的念头就消失了，人们想看到一方登上荣誉之巅，另一方跌入耻辱之渊，却忘了通过欺骗或观众干扰获得的胜利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观众不进行身体上的干扰，他们也试图通过给自己一方助威，用嘘声和辱骂来干扰对方球员的方式影响比赛，严肃体育与公平竞争无关，而与仇恨、嫉妒、自夸自大、无视规则、从暴力场面中获得施虐的快感紧密相连，换句话说这是一场不开枪的战争。 与其胡扯足球场上单纯、健康的竞争，还有奥运会在促进国际关系中扮演的伟大角色，不如搞清楚现代体育如何以及为何变成这样。我们现在的大多数运动都起源于古代，但体育在罗马时期与19世纪间似乎没这么较真，甚至在英国的公立学校，这种风尚也是上世纪末才开始。被公认为现代公立学校创始人的阿诺德博士，认为体育只是浪费时间而已，因此，主要是在英国和美国，体育被塑造成了一种高消费，能吸引大批人并唤醒他们野性的活动，这种影响在国家之间不断传播，而最暴力好斗的运动——足球和拳击则传播得最广。毫无疑问整件事都与国家主义的兴起紧密相连，在这种疯狂的现代嗜好影响下，个体在强有力的集体中寻求认同感，从争夺荣誉的角度看待一切事物。同样，在人们普遍运动不多，或足不出户的城里，有组织的比赛更容易兴起，在乡下，小男孩或小伙子可以靠散步，游泳，打雪仗，爬树，骑马，还有些在动物身上发泄的项目，例如钓鱼、斗鸡、逮田鼠，来很好地消耗自己剩余的精力。而在大城市，一个人想要发泄能量或暴力冲动时，必须依靠群体活动。在伦敦和纽约，比赛都很较真，在罗马帝国和拜占庭帝国也是如此。在中世纪，人们运动的时候也许身体对抗更强烈，但它们并未掺杂政治，也不是群体仇恨的起因。 如果你想再给这世界添上点恶意，那就把犹太人和阿拉伯人，德国人和捷克人，印度人和英国人，俄国人和波兰人，还有意大利人与南斯拉夫人都叫来，在他们之间举行一系列足球比赛，每场比赛要有十万名观众，而且要混杂着各国人等，没有比这有效的方法了。当然，我并不是说体育是导致国际敌对的主要因素，我想，大型体育赛事本身只不过是导致国家主义产生的那些因素的副产品罢了。你还是可以派出11个人，给他们全国冠军的头衔，去和对手比赛，并且让双方都觉得输家会“丢脸”，让这一切变得更糟。 因此，我希望，我们不会在发电机队访问后紧跟着就派支英国队去苏联，如果我们非这么做，那么就派一支肯定会输，不会被指责代表整个英国的二流球队去，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我们不用再鼓励年轻人在观众愤怒的咆哮声中彼此踢对方的胫骨。给这麻烦再添上几笔。 1945年12月首次刊登于《论坛报》 1950年重印于《Shooting an Elephant and Other Essays》 1968年重印于CEJL